盾鹿

    

      十月一日，

　　

　　于爱德华多萨维林是平淡无奇的一天，

　　

　　于马克扎克伯格是深入骨髓的十年。

　　

　　一

　　

　　凯里同往常一样，穿着破洞的T恤、大裤衩，把压着肚子的笔电推到一旁，打着哈欠起身去卫生间洗漱。然而窗外难得阴沉的天气似乎预示着今天注定不平常，当他推开洗盥间的门时，刺耳的尖叫瞬间直窜而上，差一点点就要掀翻屋顶。在此之前，凯里从来不知道原来自己的嗓音也能尖的像只被拔毛的公鸡，但很明显眼前的这个画面完全不在他的预料之内——一位身着西装的陌生男子正在他的浴室、对着他的镜子整理着领带，他的尖叫显然不止吓到了自己更是吓到了这位“意外访客”，对方“咻”得转头，漂亮的暖棕色眼睛惊恐地看着他，仿佛他才是那个闯进别人家洗手间的陌生人。

　　

　　对方衣冠楚楚，而凯里的手此刻正僵在T恤里——他刚刚在挠胸，这就很猥琐很尴尬了。

　　

　　场面一度凝固。

　　

　　还是对方先反应过来，“我的上帝啊，”陌生青年倒退一步，警惕地盯着他质问道，“你是谁？怎么会出现在我的家里？”

　　

　　就算对方的语气理所当然到凯里都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地方了，但眼前熟悉的摆设还是让他小心翼翼地提出抗议：“这里是我家，你是不是走错地方了？”

　　

　　青年冷笑一声正想反驳，却骤然止住，大大的眼睛惊疑不定地扫了一圈，脸色倏忽苍白起来：“这里是哪？我刚刚明明是在家里，怎么会……”

　　

　　凯里趁青年恍惚之时把右手从T恤下抽出来，欲盖弥彰地挠挠头说：“或许你是喝醉了？然后翻墙进了我家，醉倒在我的洗手间里？”他还特地在“我的”上面加重了语气。

　　

　　青年迅速否定，脸色依然苍白，但很快镇定下来：“不可能，我清楚记得几分钟前的事，我不可能喝醉到这种地步。”

　　

　　“那”凯里不懂怎么说了，一股尿意突然涌上，他急忙道，“我、我憋不住了，你先出来。”

　　

　　青年反应过来，充满歉意地看了他一眼，出了洗手间。

　　

　　几分钟后，凯里做足心理准备，磨磨蹭蹭地从洗手间里出来，一眼就看到了坐在他家沙发上发呆的青年。

　　

　　青年面容英俊，衣着得体，那套西装看上去就价格不菲，把凯里的廉价沙发衬得愈加廉价，而青年本人更不用说，跟凯里绝不是一个圈子的，也不太像是附近的。

　　

　　“你想起什么了吗？”凯里问。

　　

　　青年摇摇头，苦笑道：“我的记忆没有出现断层，所以我也无法解释为什么我会出现在这。”他抹了把脸，“我叫爱德华多萨维林，你是？”

　　

　　“凯里布朗，你叫我凯里就好了。”凯里搓搓手，走向厨房，“你饿了吗？要不要来点玉米麦片什么的？”

　　

　　爱德华多礼貌地拒绝了：“不用了，谢谢。凯里，你可以借我部电话吗？我想联系下我的朋友，但奇怪的是我的手机不知怎么回事，一直拨不出去。”他皱着眉又一次地按下拨号键，跟刚刚一样，在滴一声之后，手机便没了声响。

　　

　　“啊好，接着。”凯里从裤衩里掏出手机扔过去，顺便瞅了瞅爱德华多放在桌子上的手机，那看上去是很老的款式了。

　　

　　爱德华多接过手机摆弄了几下才找到正确的用法，他看了一眼日期，十月一日，跟他记忆中的时间一样。

　　

　　爱德华多先输入了秘书的手机号码，机械地声音提醒他拨打的电话是空号，接下来不管是他的父母还是同事无一例外都显示空号，这让爱德华多感到恐慌，突然发现自己凭空来到了陌生的地方，熟悉的人又找不到，就好像他来到了神秘的异次元，他的神经绷得紧紧的。

　　

　　爱德华多把手插入发间，深吸了一口气，指尖再一次触碰屏幕，熟悉的数字一一弹出，他犹豫了一会，按下了拨号键。

　　

　　嘟——嘟——

　　

　　电话接通了。

　　

　　一道冷冷的声音在电话那头快速地发问：“你是谁？怎么会知道这个号码？”

　　

　　爱德华多果断挂断了电话。

　　

　　时隔四年，他还是无法坦然面对电话那头的人。不过好消息是，这不是什么神秘异次元，至少那个人还在。至于为什么其他人的电话打不通，爱德华多决定等会再想，现在他要搞清楚他在哪。

　　

　　“凯里，你的家在哪？我是说哪个地方？”

　　

　　凯里抬头，麦片渣渣沾在他的脸上，显得有点滑稽，不过爱德华多可笑不出来，因为凯里的回答让他太过震惊：“硅谷。”

　　

　　硅谷？！爱德华多目瞪口呆，他到底是怎么从新加坡的家里跨越了一整片太平洋来到硅谷的？科幻片也不能这么拍吧？

　　

　　“是美国的那个硅谷？”爱德华多追问。

　　

　　凯里关爱地看了他一眼：“对，我们现在在美国，这里是硅谷。”

　　

　　爱德华多觉得头更疼了，一些超出他常识的事正在发生，而他连怎么发生的都不知道。今天明明是个普通得再普通不过的一天，他正准备整理完出门见客户，晚上还约了同事一起去酒吧放松，但短短几分钟所有事都变了，他竟然从家里的卫生间凭空来到了大洋彼岸某个陌生人的卫生间，还有什么比这更诡异更糟糕的吗？

　　

　　凯里咕噜噜地喝完玉米麦片，正想问问爱德华多要不要他帮忙叫辆车回去，却发现爱德华多浑身僵硬地坐在沙发上，眼神直直地看着他，语气飘忽地发问：“现在是……2007年吗？”

　　

　　“老兄，”凯里被他的样子吓到了，“你是不是真的喝断片了还没醒？现在是2017年，差了整整十年，你还好吧？”

　　

　　2017年。

　　

　　爱德华多感到浑身的血液瞬间结冰，他的脑子浑浑噩噩，耳边凯里还在关切地问着什么，但爱德华多已经听不到了，眼前所有的东西都扭曲地变化着，他分不清到底是真实还是虚假，他突然无法抑制地开始干呕，眼里透明的液体积聚，他咳得撕心裂肺，以至于凯里已经扑倒茶几上准备叫救护车了。

　　

　　过了好一阵爱德华多才停下来，凯里如临大敌地抓着手机看着他，紧张地问：“你没事吧？再坚持一会，救护车很快就来了。”

　　

　　“不、咳咳、不用，”爱德华多摆摆手，“不要救护车。”

　　

　　凯里不相信他没事，但在爱德华多的坚持下还是取消了救护车。

　　

　　渐渐恢复过来的爱德华多疲软地靠在沙发上，眼神迷茫地盯着天花板，凯里在旁边心惊胆战，唯恐他又发作。

　　

　　“我需要一台电脑。”爱德华多突然说。

　　

　　“你等等。”凯里冲进房间抱着笔电出来，爱德华多请求凯里帮他查个东西。

　　

　　“查什么？”

　　

　　“爱德华多萨维林。”他念出了自己的名字。

　　

　　几秒后，一大堆网页弹了出来，凯里把笔电给他示意他看。

　　

　　爱德华多点开了最上头的新闻报道——

　　

　　【2007年10月1日，著名的企业家爱德华多萨维林在新加坡的住宅内消失。1号晚上，萨维林的秘书打电话报案称超过10小时联系不到他本人，警方到达萨维林的住所后发现现场并无被入侵的痕迹，调查监控也显示31号晚上萨维林回家之后就再没出来，在此期间也无人上门……

　　

　　2007年10月3日，警方以爱德华多萨维林的家为中心，在半径10公里以内展开搜索，但没有发现任何线索。没有证据表示萨维林是否遭到绑架，萨维林的家人目前已抵达新加坡……4号早上，新加坡警方宣布确认爱德华多萨维林于10月1号失踪，目前下落不明。

　　

　　2007年10月5日，Facebook成立了专门的版块供人提供有关爱德华多萨维林失踪案的线索，只要线索有用就可以获得不菲的奖金。

　　

　　2007年11月1日，新加坡警方表示为期一个月的寻找，还是没有找到任何有关爱德华多萨维林行踪的线索，萨维林家族随后向外界悬赏千万美元征集线索。

　　

　　2008年1月1日，爱德华多萨维林已经失踪三个月，令人遗憾的是还是没有任何线索。当天Facebook创始人马克扎克伯格召开新闻发布会表示，谁要是能找到爱德华多萨维林，谁就能获得他一半的股份，举世震惊。

　　

　　2008年3月1日，有人称发现了爱德华多萨维林的踪迹，随后萨维林的家人和马克扎克伯格一同赶往现场……事后证明是假消息。

　　

　　2008年10月1日，距爱德华多萨维林失踪已过一年，萨维林家族把悬赏翻倍。

　　

　　2009年1月1日，Facebook创始人马克扎克伯格再次召开新闻发布会，宣布谁要有爱德华多萨维林的下落，就能获得他的全部股份。

　　

　　……

　　

　　2011年10月1日，爱德华多萨维林失踪的四年后，新加坡警方宣告正式确认爱德华多萨维林死亡。马克扎克伯格表示会控告新加坡警方。

　　

　　2011年12月31日，爱德华多萨维林的葬礼在迈阿密秘密举行，外界没有获得关于葬礼的细节消息，但有消息称马克扎克伯格拒绝参加爱德华多萨维林的葬礼。】

　　

　　新闻到这就结束了，不到千字的报道，爱德华多看了一遍又一遍。他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平静，可能刚刚的发泄耗费了他太多的精力，或者说他已经麻木了，相比无声无息消失的十年，他死亡的消息显得生动多了。

　　

　　爱德华多的视线落在马克的两次发布会上，他感到一阵茫然，当初以他“损害公司利益”为由把他踢出公司的人，怎么会如此轻易的就为了他让出全部股份呢？

　　

　　不该也不能是他想的那个答案。

　　

　　此刻他的脑子昏沉，迷迷糊糊地想着，一个人怎么会无缘无故就没了十年？

　　

　　二

　　

　　一个人怎么会无缘无故就消失了十年？

　　

　　马克瞟了一眼屏幕上的日期，面无表情地收回视线继续工作，手指在键盘上噼里啪啦地敲着，慢慢地他的速度降了下来直至停止，他的注意力又飘回到日期上。

　　

　　2017年10月1日，距离爱德华多萨维林失踪已有十年。

　　

　　距离爱德华多萨维林的葬礼也有六年。

　　

　　一个人怎么会突然消失，再也没出现？

　　

　　很久以来马克都在想这个问题，他想了十年，或许还会一直想下去。不过近年马克想这问题的频率在下降，他的时间分给了工作、生活、计划和回忆。他怕他不去回忆就会忘了爱德华多的样子，在哈佛时他们常常在一起，形影不离，所以没有留下什么用来怀念的照片。最近一次爱德华多出现在社交媒体上的影像，还是当年失踪期间新闻报道用的爱德华多的一张入学照片，照片上爱德华多笑容得体、眉目温柔，但马克却觉得太过冰冷，爱德华多不应该活在照片里，所以他没有保留任何一张爱德华多的照片。

　　

　　还没到下班时间，马克却已经收拾完了东西，踢踏着拖鞋、抱着笔电走出了办公室。其余人见怪不怪，每年的十月一日机器人暴君都会罕见地提早下班，而且脸色和下雨天有得一拼，没有人敢招惹他。

　　

　　还在公司的老人知道点什么，但他们都噤若寒蝉，也警告新人——不管你从哪里挖到过什么——都憋在心里，不要讨论，除非你想直面暴君之怒。

　　

　　早些时候，公司的原PR和CTO还会陪在马克身边，后来克里斯先离开了Facebook，接着是达斯汀。反倒是最先离开公司的肖恩有回来找过马克，有人经过办公室的时候隐约听见肖恩对着马克说了“抱歉”，很快肖恩也走了。

　　

　　马克慢吞吞地把自己塞进无人车后座，智能AI准确定位到马克的家，车载影音随机放了首流行乐，马克沉默地闭上眼睛。

　　

　　If you try to get close to me 

　　

　　（如果你试图靠近我）

　　

　　Be prepared it might hurt 

　　

　　（那么请做好准备你将会受伤）

　　

　　……

　　

　　I got me on my mind 

　　

　　（在我心里）

　　

　　I put myself first and so should you 

　　

　　（我把自己放在第一位）

　　

　　If you find this too hard to survive 

　　

　　please think before you say farewell

　　

　　（如果你觉得这样太难过活那么请在你说再见前想清楚）

　　

　　Without the history of my past I would be an empty shell

　　

　　（没有过去的过往我将会是一具空壳）

　　

　　……

　　

　　Whatever this town makes you think of me

　　

　　（不论这个城市怎样都能让你想起我）

　　

　　I’ll still be around when the final bell rings 

　　

　　（当最后一道铃响起时我会在你身边）

　　

　　最后一句歌词循环的时候，马克的手机铃声响了。

　　

　　他睁开眼睛，有点发愣地拿出手机——不是平常的那只，而是一架很老的、在哈佛时期用的手机。马克如今的手机号码自然不是哈佛时的那个，懂得打探消息的人不难从马克以前的老师同学那获取到他的号码。所以在Facebook成立没几年后他就换了个只有家人朋友和工作伙伴知道的手机号。但原来的那个号码他也没有注销，而是随着那架已经破旧的手机被他随身带着。

　　

　　起初还有人试探性地给他打电话发短信，马克一概不理，渐渐也就没有人再记得那个号码了。十年来偶尔也会有几个或好奇或打错的电话，可都不是马克等待的那个——当年随爱德华多一起失踪的还有他的手机。

　　

　　这些年来他一直在等那个熟悉的号码重新浮现在手机小小的屏幕上，然后他会接起电话，他会打招呼，他会去接他，不管他在哪。

　　

　　可惜始终没有，但没关系，他有很长时间可以等。

　　

　　所有人都认为马克应该是最早走出来的那个，当年他伏击爱德华多的时候是多么冷酷无情啊，他怎么可能会为了一个已经失去的朋友这么掏心掏肺。就算他依然把爱德华多当做朋友，可是已经十年了，连情感最为丰沛的达斯汀都走出来了，连爱德华多的家人都已经放弃了，他怎么会留下来？

　　

　　但马克就是这么一个让人大跌眼镜、永远捉摸不透的人，他固执地扎根在过去，不肯做丝毫让步。当年他拿出他的全部股份去换一个爱德华多，所有人都觉得他疯了，可是他却十分理智冷静地分析了形势，说出即使他的股份没了他也依然是Facebook的创始人，他可以继续为Facebook做事，而钱是他最不在乎的东西。

　　

　　马克一个人抵挡住了董事会的所有压力，他孤注一掷的决定最终没有等到那个让出股份的机会。

　　

　　铃声依旧在响，是个陌生的号码。马克本该像往常一样置之不理，他冷漠地盯着手机，屏幕右上角的日期刺痛了他的双眼，这可能是在浪费时间，但也许呢。马克按下了通话键，语调快速地遮掩着他的忐忑发问，没有回答，电话挂断了。

　　

　　马克的右手紧纂着手机，青筋暴起，良久他才把手机塞回口袋，再次闭上眼睛。

　　

　　到家的时候，Beast兴奋地冲上来围着马克打转，还试图跳进马克的怀里。马克摸摸Beast的头，把笔电放在沙发上，温柔地抱起了Beast。

　　

　　Beast是一头匈牙利牧羊犬，马克的姐姐送给他的。马克的家人常常担忧马克的状况，不管是生理的还是心理的，尤其是在爱德华多失踪后。Facebook有十几个专门负责马克身体状况的营养师，所以生理问题算是解决了，心理问题就被摆在了首位。

　　

　　这有点搞笑，毕竟马克就算辍学了也不能否认他曾经是哈佛心理学系最杰出的学生之一，更何况马克的母亲是精神科医生，有什么问题早就发现了。

　　

　　而事实上，马克的母亲的确很早就知道她的儿子天生与众不同，马克生而理性，看事物总是透彻的，很小的时候他就表现出了超越同龄孩子的智慧，这让他注定不同凡响；马克并非那种孤标傲世的天才，他专研心理学，研究普罗大众，这也意味着他不免沾有一些普通人具有的特质，天才让他把这些特质发挥尽致。

　　

　　所以马克对他在乎的东西表现出了超越常人的攻击性。马克的关注度有多大，他的野心就有多大。年少时他的野心是从芸芸大众中脱颖而出成就不凡，Facebook出世后承载了他巨大的野心，夺取了他所有的关注度，而那些微小的、隐秘的、没说出口的野心就不值一提了。以至于当他终于能分出点关注度的时候，已经没有人在原地等了。

　　

　　如今三十三岁的马克孑然一身，姐姐们害怕他会孤独到死，于是送了他一条狗。狗是人类最忠诚、最机敏的同伴，说不定会带着马克找到人生归宿呢。

　　

　　马克对此不置可否，不过Beast的到来的确在一定程度上给他带去了点生气。

　　

　　Beast温驯地趴在马克的怀里，奈何它的体型日趋变大，马克抱着它非常艰难地从冰箱里拿了几瓶冰啤，再叫了三份披萨，最后重重倒在沙发上。

　　

　　兜里的手机作响——平常的那部——马克掏出来看，不出所料地是达斯汀发来的：

　　

　　[我在路上啦，啤酒准备好没？披萨准备好没？Beast喂饱了没？别让它再抢我们的披萨啦。]

　　

　　虽然克里斯和达斯汀先后离开了Facebook，但他们的友谊依旧长存，每个月总会找个时间出来聚聚，尤其是每年的十月一日，在这天没人会缺席，至于原因，大家都心知肚明。

　　

　　马克揉了揉鼻梁骨，再次艰难地抱起Beast往厨房走，大袋狗粮放在地柜里，不用马克拿，Beast就十分自觉地跳下去用头拱着门，汪汪呜呜地叫。

　　

　　总算把一切都弄好了，Beast趴在沙发旁欢快地吃着狗粮。马克盘腿坐在沙发上，拿出笔电照例打开了Facebook，一切运行正常，他默默地打开了一个版块，里面已经无人问津，十分冷清，最后的一条消息还是2011年，是爱德华多葬礼的信息。

　　

　　他关掉版块，熟稔地在右上角搜索爱德华多萨维林，随后出现了一个干干净净的主页，马克操纵箭头点下了好友申请，然后就是漫长的等待。

　　

　　达斯汀先到，接着是克里斯。褪去年少时的青涩，三人现在都隶属于成熟人士的范畴，暂且抛开现在他们毫无形象地醉酒在马克沙发上的样子。达斯汀还脱掉了上衣现场表演了一出脱衣秀，Beast跑过来闻闻达斯汀扔在地上的衣服，最后嫌弃地跑开了。克里斯哈哈大笑，马克的嘴角也勾起了一个冷淡的弧度，一切仿若如常。

　　

　　克里斯看了一眼马克，欣慰地觉得比起去年，马克的样子好了不少。不过还不够，他看了一眼茶几上和披萨盒、啤酒瓶挤在一起的笔电，不用猜他都能知道屏幕熄灭前的页面停在哪。他悄悄地叹了口气，扭头笑着问：“今年的计划怎么样了？”

　　

　　“差不多了，只剩下几个州。”马克说。

　　

　　马克每年初始都会给这一年定个新年计划，并且严格地执行它。今年的计划是在年底前走遍美国各州，拜访各州人民。有人猜测这是马克准备进军政坛的预兆，只有克里斯猜测到了一点端倪。

　　

　　“那你明年的计划决定了吗？”达斯汀光着膀子边问边抱着披萨大快朵颐。

　　

　　“还没。”

　　

　　“我给你出一个。”达斯汀奸诈兮兮地道，“给Beast剃毛！节食！减肥！”三个词他都加重了语气，完全可以看出他对Beast曾经抢食的不满。

　　

　　“你跟Beast计较什么。”克里斯笑骂道。

　　

　　达斯汀做了个鬼脸，三十多岁的人还跟个孩子似的。

　　

　　马克直截了当道：“达斯汀，你也应该跟Beast一起。”

　　

　　达斯汀做了个胸口中剑的姿态倒在沙发上，还故意把嘴巴旁的油蹭到抱枕上，引得马克踹他。

　　

　　最后达斯汀和克里斯留宿在了马克家里，达斯汀醉倒在沙发上，克里斯给他盖了一层薄毯，转眼看见马克正抱着笔电坐在阳台。

　　

　　屏幕悠悠的蓝光投射在马克脸上，他紧抿着嘴角，右手在键盘上重复按着什么。

　　

　　克里斯摇了摇头，没有打扰他。

　　

　　三

　　

　　爱德华多觉得自己现在就像个跟不上时代的老爷爷，人生中本该意气奋发的十年就这样消失无踪。美国总统都换了两届，科技也在日新月异的发展，尤其是在硅谷这个一天淘汰一天的科技工厂。十年之前马克觉得他跟不上Facebook的发展速度而毫不留情地踢了他，十年之后爱德华多都能想象马克会怎么嘲笑他了。他绝对不允许这种事再次发生。

　　

　　虽然他还没决定要不要联系马克或者家人。毕竟他无法解释他怎么就消失了十年，而且他也不能光明正大的出现，谁知道会不会被抓去做研究，所以一切还是先走一步看一步。

　　

　　此刻，爱德华多正跟着凯里熟悉一些家用电器。

　　

　　凯里出乎意料地很快就接受了爱德华多是从十年前来的事实，他眼神发亮：“很早之前我就觉得时间不是线性前进，而是像个莫比斯圆环……”

　　

　　“好的。”爱德华多微笑。

　　

　　爱德华多一向聪慧，怎么说他当年也是哈佛的优秀毕业生，所以很快就掌握了日常的现代科技。现在他在纠结着下一步要怎么办，他的身份证、信用卡、银行账户从他被确定死亡的那一刻起就注销了，也就是说他现在身无分文。而他拥有的知识也是十年前的，在这个不断进步发展的社会，那些可不足以让他生存下去。

　　

　　还是凯里提醒了他：“你可以从网上获取点知识，顺便一提，你有社交账号吧？那些应该不会被注销。”

　　

　　社交账号……爱德华多微皱眉头，即使他不愿承认，他现在唯一记得的社交账号就是Facebook，再怎么说他也是Facebook的联合创始人，记得账号并不奇怪，爱德华多这么催眠自己。

　　

　　他并没有先登录Facebook，而是搜索了有关Facebook的资料。爱德华多早在打官司期间就清楚Facebook是多么厉害的东西，他当然知道以后的Facebook会发展成什么样，但是如今的Facebook还是使他震惊。它贪婪地吞并它所触碰的一切，永无止境，十年时间，足以让它从懵懂幼儿长成庞然大物，而马克是拿着鞭子站在巨兽之上的驯兽师，他驱使着巨兽不断向前，巨兽脚下是遍布全球的十亿用户，这足以让马克称王。

　　

　　爱德华多轻吐出了一口气，看着百科上马克的照片。照片是马克接受杂志采访时拍的，他一如既往地穿着T恤和牛仔裤，但再也没有人敢轻视他了。照片下方还附上了一段杂志原文——

　　

　　[我们都知道，你目前做过最成功的事就是创建了Facebook，那你是否有最失败或者最后悔的事呢？

　　

　　——没有]

　　

　　爱德华多关闭了页面，马克当然没有后悔的事，他做的每个决定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这也意味着没人能动摇他的想法，所以他从不后悔。

　　

　　可是……爱德华多的脑海里又浮现出了那篇报道，他苦涩地想，他似乎永远都搞不清楚马克到底在想什么。

　　

　　爱德华多没有选择登录Facebook，而是开始在网上浏览这些年的变化。他如膨胀的海绵不断汲取着来自网上源源不断的知识，重点在金融经济和科技创新方面，换而言之，每一样都与Facebook沾上了边。

　　

　　大概是不甘吧，他在新加坡的两年致力于投资各种创新公司，抱着那若有似无的小心思，不断在商业领域证明自己的才华，证明自己绝对不是那个被狼狈赶出公司就一蹶不振的傻子，证明马克的决定是多么的可笑和无情。

　　

　　可惜时间这个Bitch跟他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

　　

　　爱德华多忍不住爆了个粗口。

　　

　　凯里这时从房间里出来，手上拿着爱德华多的手机手舞足蹈地说：“我研究出来了，你的手机可能是在时空扭曲中产生了某种变化，所以不能用了，但你的手机卡我刚刚试过还可以用。”

　　

　　爱德华多疑惑地问：“怎么会？应该已经注销了才对。”

　　

　　“非但没有注销，里面的话费还多到可以再用个几十年都没问题。”

　　

　　是马克。

　　

　　这是爱德华多的第一反应，直觉告诉他肯定是马克。

　　

　　“呃”凯里挠挠头，给了爱德华多一个新手机，小心翼翼地说，“我把你的卡装在这个手机上了，里面的信息差点没让手机死机，幸好我改造了一下……我想，你可能想要看看。”

　　

　　爱德华多突然有种类似近乡思怯的感觉，他抿抿嘴，道了声谢，接过了手机。

　　

　　迟疑了好一会，他才按下开关键，手机提示短信有999+，电话有999+，而最新的一条消息竟然就在今天，爱德华多愣了一下，信息显示发信人来自混蛋马克。

　　

　　【2017年10月2日08：10 发信人：混蛋马克

　　

　　Beast偷偷喝了倒在地上酒，现在正在不停地在客厅里乱窜】

　　

　　【2017年10月2日07:30发信人：混蛋马克

　　

　　天气阴，不太好的早上，达斯汀把沙发彻底毁了】

　　

　　爱德华多胸口剧烈地起伏了一下，他快速地把消息往下拉，入目皆是马克、马克、马克，他一直拉倒了最后，2007年10月1日，他消失的第一天。

　　

　　刚开始还没人意识到他消失了，他跟秘书最后通话的时间是上午9点。十点秘书发短信询问他在哪，接着是同事、客户，到了晚上8点，短信里出现了他的父母和哥哥们，9点出现了陌生号码，属于新加坡警方。

　　

　　10月2日消失第二天，家人、秘书、同事、客户、警方。

　　

　　10月3日消失第三天，家人、秘书、同事、警方、和一些依稀得到消息的记者。

　　

　　10月4日消失第四天，他失踪的消息被正式公布，一时间多出了很多短信，多是一些朋友和媒体记者，还有……马克。

　　

　　【2007年10月4日08:37 发信人：混蛋马克

　　

　　他们说你失踪了，这不好笑，接电话】

　　

　　【2007年10月4日08:38 发信人：混蛋马克

　　

　　为什么不接电话，你又想引起我的注意了？像冻结账户那样，你只能想到这么愚蠢的主意吗】

　　

　　【2007年10月4日08:40 发信人：混蛋马克

　　

　　你或许骗得过那些愚蠢的警察，但你骗不过我】

　　

　　【2007年10月4日08:50 发信人：混蛋马克

　　

　　我定位不到你，你真的想这样做？好】

　　

　　【2007年10月4日10:00 发信人：混蛋马克

　　

　　该死，我找不到你，你到底在哪，为什么一直不接电话】

　　

　　【2007年10月4日10:05 发信人：混蛋马克

　　

　　我认输，你想要的我都给你，你他妈的快点出来】

　　

　　【2007年10月4日10:38 发信人：混蛋马克

　　

　　你公司的股票开始下跌，你不要再玩了】

　　

　　【2007年10月4日10:39 发信人：混蛋马克

　　

　　你不是这种人……Wardo，你在哪】

　　

　　【2007年10月4日10：41 发信人：混蛋马克

　　

　　你遇到了什么危险吗，按下通话键不要讲话，让我知道你还好】

　　

　　【2007年10月4日10:44 发信人：混蛋马克

　　

　　Wardo】

　　

　　【2007年10月4日11:00 发信人：混蛋马克

　　

　　我不管现在是谁在看手机，如果你要钱你直说，不要伤害他】

　　

　　【2007年10月4日11:01 发信人：混蛋马克

　　

　　不要伤害他，我有很多钱】

　　

　　【2007年10月4日11:05 发信人：混蛋马克

　　

　　让他跟我讲一句话，我会打钱给你的，不管多少，一句，就一句】

　　

　　【2007年10月4日12:07 发信人：混蛋马克

　　

　　Shit！shit！shit！不要让我抓住你们】

　　

　　【2007年10月4日13:00 发信人：混蛋马克

　　

　　Wardo，警方排除了你被绑架的可能，你在哪】

　　

　　【2007年10月4日15:36 发信人：混蛋马克

　　

　　Wardo,你出来好吗】

　　

　　【2007年10月4日17:09 发信人：混蛋马克

　　

　　你出来吧，我不会生气，只要你出来】

　　

　　【2007年10月4日21:50 发信人：混蛋马克

　　

　　Wardo,求你】

　　

　　爱德华多的眼睫渐渐湿润，他死死盯着手机屏，不让眼泪掉下来。

　　

　　2007年10月5日，马克只发了一条消息。

　　

　　【2007年10月5日03:50 发信人：混蛋马克

　　

　　我会找到你】

　　

　　【2007年11月7日06:12 发信人：混蛋马克

　　

　　昨天我晕倒了，克里斯强制没收了我的电脑，手机被我藏了起来

　　

　　Wardo不要怕，我一定会找到你】

　　

　　【2007年12月27日23:08 发信人：混蛋马克

　　

　　I NEED YOU Wardo】

　　

　　2007年12月28日马克发了整整一天的相同消息

　　

　　【I NEED YOU】

　　

　　【2008年1月1日12:54 发信人：混蛋马克

　　

　　他们都说我疯了，这很可笑，他们不知道什么对我来说才是重要的】

　　

　　【2008年3月1日19:00 发信人：混蛋马克

　　

　　一个骗子，他绝不会好过的，我保证。

　　

　　PS:见到了你爸妈，他们对我的印象或许比之前好了】

　　

　　【2008年10月1日04:12 发信人：混蛋马克

　　

　　一年了Wardo，已经很久了】

　　

　　【2011年10月1日9:13 发信人：混蛋马克

　　

　　那些该死的新加坡警方，他们怎么敢！】

　　

　　【2011年10月1日10:01 发信人：混蛋马克

　　

　　四年了，为什么你还不出现，为什么我找不到你，该死的我找不到你！】

　　

　　【2011年10月1日12:34 发信人：混蛋马克

　　

　　Wardo，你能不能就，稍微出现一会】

　　

　　【2011年10月1日12:35 发信人：混蛋马克

　　

　　I NEED YOU】

　　

　　【2011年12月31日9:06 发信人：混蛋马克

　　

　　他们举办了你的“葬礼”，我不相信，Wardo我绝不相信】

　　

　　【2011年12月31日9:10 发信人：混蛋马克

　　

　　我保证，我一定会找到你，Wardo】

　　

　　【2012年1月1日07:00 发信人：混蛋马克

　　

　　我开始做一个叫新年计划的东西，定一个目标，确保这一年的每一天都完成它。

　　

　　今年是跑步，你说过，锻炼不是一件坏事，不要老窝在电脑前】

　　

　　马克似乎固执地认为他的短信一定能传达给爱德华多，他发短信，做那些他以前不屑做的事，跟爱德华多分享他的生活，分享Facebook，分享他人生中的时时刻刻。

　　

　　【2012年7月3日18:23 发信人：混蛋马克

　　

　　兰迪送了我一条狗，我叫它Beast，因为它看起来很凶】

　　

　　……

　　

　　【2013年1月1日04:23 发信人：混蛋马克

　　

　　今年的计划是打领带，你总打不好领带，所以常常把领口开着，他们都不相信你会在打领带这件事上花上一个小时】

　　

　　……

　　

　　【2014年1月1日06:12 发信人：混蛋马克

　　

　　今年的计划是学会说葡萄牙语，这不难，毕竟我以前听你说过很多遍】

　　

　　……

　　

　　【2015年1月1日02:34 发信人：混蛋马克

　　

　　今年的计划是每天写代码，放心，不会再熬夜】

　　

　　……

　　

　　【2016年1月1日06:00 发信人：混蛋马克

　　

　　今年的计划是造一个人工智能，它能做很多事，比如提醒你什么时候该休息】

　　

　　……

　　

　　【2017年1月1日07:14 发信人：混蛋马克

　　

　　今年的计划是走遍全美各州，总会有些消息的，对吗】

　　

　　长达十年的漫漫光阴，电话卡忠实地保存着这些没有说爱，却字里行间都藏着深深爱意的短信。

　　

　　大滴大滴的泪珠掉落沾湿了前襟，手机从手心滑落在地上，爱德华多捂住脸，身体颤抖着，最终抑制不了失声痛哭。马克的爱自始至终都是沉默的，十四年前他不懂，以为马克从不曾爱他；马克不说，就这样，年轻气盛的两个人你一刀我一刀地捅着，生生把伤口撕裂成天堑，对薄公堂后，发誓永不相见。

　　

　　人世间所有的东西，都要等到失去后才会开始后悔。马克和爱德华多是凡人，他们注定要走过这一遭。

　　

　　爱德华多失去十年，终于痛彻心扉的窥得马克藏起来的爱意。

　　

　　马克失去爱德华多，十年里痛不欲生，犹如活活剜下心头血肉。

　　

　　爱是什么？爱是使你欲生的起搏器，也是让你欲死的定时炸弹；是撑着你独自前行的拐杖，也是让你瞬间崩塌的大炮；是年轻的、成熟的、年老的都在你心间的一根刺、一朵玫瑰、一个人。

　　

　　是二十五岁的爱德华多，也是三十三岁的马克。

　　

　　爱瞬息万变，却始终藏于他们心间。

　　

　　4

　　

　　凯里发现，自从爱德华多看了那些短信后，他就变得不一样了，变得比以前更有生气。倒不是说他以前有多么消沉，但凯里总有种爱德华多始终没有融入时代的感觉，当然，这是难以避免的，可就在那天之后，那些若有似无的隔阂一夕之间被打得粉碎，爱德华多就像找到了人生目标，整个人生机勃勃。凯里不清楚具体发生了什么事，但是有个人还在等你，想想就不会绝望了吧。先说明，他可不是故意偷窥的，只是在换手机卡的时候被弹到桌面的短信吓到，而且发信人的名字让他有点在意，跟硅谷那个著名的机器人暴君同名，不过叫马克的人多了去了，他也没想太多。

　　

　　说起硅谷暴君，今天的头条新闻就是关于他的，新闻一出，瞬间震荡了整个硅谷，没多时就传遍了全球。

　　

　　【Facebook股东联名要求将扎克伯格驱逐出董事会】

　　

　　一方面大家惊讶那些股东哪来的勇气对抗硅谷暴君，另一方面又佩服那些股东的勇气，瞧瞧都把九年前马克扎克伯格为了前CFO拱手让出全部股份的事拿来做文章，可想而知是下了多大决心。要知道，没人敢在硅谷谈这事，暴君之威可是赫赫有名。所以久而久之，如今在硅谷的宅男们都不太清楚这事。现下有人起了熊心豹子胆，翻起了旧账，一些真真假假的秘闻自然趁机游窜。

　　

　　不过，马克扎克伯格至今还没对这事给公众什么反应，有人说他在急着找智囊团队出谋划策，也有人说他早就预料到有这一出，现在正在酝酿阴谋把那些股东一锅端了，不管外界怎么议论，Facebook公关还没有发表任何声明。

　　

　　爱德华多自然在第一时间知道了这事，他又气又急又担心马克，尤其是在收到马克的短信之后——

　　

　　【2017年10月18日23:37 发信人：马克

　　

　　他们怎么敢把你扯出来】

　　

　　他恨不得现在就冲到马克面前拥抱他安慰他，可是不行，问题不是这样就可以解决的。爱德华多气愤地关掉新闻，转而翻阅查找大量资料，从白天到黑夜，再从黑夜至黎明。他本身就是经济系的高材生，天生的商业头脑，再加上这些天他疯狂汲取到的知识，一个星期的不眠不休之后，爱德华多终于找到了解决这事的办法。

　　

　　马克在家里，他刚刚结束了和另外一个董事的通话，手机提示他有一封未读短信，是以前的那部。他还以为又是什么垃圾短信，却发现短信只有一句话和一个地址——

　　

　　【Mark，这里会有你想要的】

　　

　　马克的眉毛跳动了一下，他没做犹豫就点开了链接，他当然不怕是什么手机病毒。地址链接到了一个博客，博客显示是今天刚开通的，没有头像和任何信息，只有一篇文章，标题是关于如何保持公司的控制权。

　　

　　马克目光一凛，快速地扫过文章，文章里提出的解决办法正是之前他准备做的，但让马克感到心神不定的并非是这个，而是这篇文章的措辞手法他实在是太熟悉了，熟悉到他几乎无法克制地立刻侵入后台定位博客最新的登录地址。可是不行，IP地址被隐藏了，手法高明，饶是马克一时也破解不了，他紧抿着嘴，下颚绷紧，眼神执拗又疯狂，他会找到的，他一定会找到的，他保证过。

　　

　　熬了整整一个晚上，马克双眼赤红，他疲惫不堪却又精神振奋，快了，快了。当露水打湿了叶子，太阳缓缓升起，那一行地址终于显现在了屏幕上。马克抓起手机就跑，连门都来不及关，Beast跟着他跑出房子，在他后面汪汪直叫。

　　

　　他忘了他有车，忘了他现在只穿着薄薄的睡袍，忘了查查那个地址的主人是谁，他只知道他的Wardo,他想了十年，等了十年，爱了十四年的Wardo可能在那里，这“可能”成为了他的救命稻草，他的生，他的死，他的爱，他的欲，他的一切，可能在那里。

　　

　　Beast突然超越了他，嗷嗷地往左边跑，马克顾不上它，那不是他的路线。但Beast见马克没跟着它，汪汪地冲上去咬着马克的睡袍就往左边拉，马克急着喊：“Beast！别闹，快点松开！”可Beast就不松嘴，不管马克怎么威胁它、凶它、求它，它也死死咬着，生拉硬拽地把马克带到左边，马克既不想裸奔，也不想错过爱德华多，只好试图抱起Beast，Beast以它胖胖的身躯反抗，左闪一下，右扭一下，嘴巴也没闲着。马克奈何不了它，嘴里都沾上它的毛了，实在狼狈。

　　

　　就在马克狠心要把睡袍脱了的时候，一个他在梦里、回忆里听过无数遍的声音就这样悄然而至：

　　

　　“Mark？你在干嘛？”

　　

　　马克僵直了身体，愣愣地抬头，左边的路上出现了一道身影，那道身影修长，身影的主人还是十四年前的模样，记忆中最后面无表情的脸此刻正皱着眉头，不是那种生气的样子，而是担心的、关切的、温柔的，像是无数次在哈佛的路上、宿舍、教室出现的样子。身影急急地走过来：“Mark，把衣服穿好，我的上帝，你不会是想裸奔吧？认真的？”

　　

　　Beast已然没有了刚刚凶狠的样子，而是乖巧地坐在旁边摇尾巴，温顺的不得了。

　　

　　马克看着身影走近，看着那双熟悉的棕色眼眸正担忧地看着他，看着那双手在帮他整理衣服，是爱德华多，他的Wardo。

　　

　　爱德华多虽然已经发了邮件，但他怕马克会忽略掉，又担心马克的身体状况。新闻可是说过马克早年经常晕倒在公司里，现在出了这事，指不定又忙到旧病复发，想来想去，他也不管什么顾虑了，只想着要来看看马克。好在马克出名，住址硅谷的宅男基本都知道，一大早他就搭乘早班车，顺着凯里给他的纸条来到马克的家。快到了的时候他突然看见前面一人一狗在纠缠，那熟悉的卷毛，可不是马克吗！

　　

　　下一秒，熟悉的卷毛飞快地解着自己的腰带，爱德华多大惊，也不顾眼前这诡异的情况，急急忙忙地冲上去拽住马克的手，习惯性地絮絮叨叨：“Mark，你好歹三十多岁了，有什么问题不能解决的，何必要裸奔！早上这么冷，也不怕着凉，快把衣服穿好……Mark？”说了半天，也不见马克回应，爱德华多抬头，发现马克正呆呆地盯着他。爱德华多脸一红，才想起自己现在是“死亡”十年的人，就这样突然出现，想来是有点吓人。他正准备松手，岂料一双手狠狠地钳住了他，力气大到他挣不开，他也不想挣开，因为抓住他的人是马克。

　　

　　在哈佛期间他就爱上的那个马克。

　　

　　马克死死抓住爱德华多的手，眼睛泛红，一动不动地盯着他，贪婪地描绘着他现在的样子。当爱德华多再次开口的时候，他才发狠地撞上去，用浑身的力量紧紧桎梏着面前的人，嘴唇撕咬在一起，好似肉体和肉体交融，灵魂和灵魂相缠，谁也不能把他们分开。

　　

　　这样浓烈的感情，是马克的情绪，马克的爱意，马克的一切，就在这一刻，爱德华多真正感受到了。

　　

　　他没有犹豫地热烈回应了马克的爱，唇舌交缠，温热的舌头探进口中，急切地探索着他口里每一处地方，贪婪地掠取他的气息，像是要把这十年的份一次性索取完。爱德华多腿都软了，脸色发烫，马克的手臂有力地架在他的腰间，不让他倒下去。直到爱德华多真的受不了，轻轻地抗拒了下马克，马克才放过他，手却依然霸道地围着，锃蓝色的眼睛委屈地盯着他。

　　

　　爱德华多好笑地看着马克，低头在马克的额头上安抚地吻了一下：“我真不行了，而且现在还在大街上。”

　　

　　马克就这么轻易被安抚住了，因为他想要的已经在他怀里，而他绝对不会再放手。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消失……”见马克不松手，爱德华多叹了一口气，开始讲述他所经历的一切。马克一直安静地听着，神情专注，听到爱德华多讲到他看到了短信，看到了马克这些年的生活，看到了马克的计划时，马克才开口：“做计划会让我感觉一切都在掌控之中，我人生中唯一两次意外，”马克的脸痛苦地扭曲了一下，爱德华多赶紧亲吻他，“一是我料不到，”他十分艰难地说道，“料不到你会恨我，不想见我；二是我想不到，我竟然会找不到你。”

　　

　　“现在你找到我了。”

　　

　　马克点点头，又摇摇头，他收紧胳膊，把脸闷在爱德华多怀里：“我应该在你去新加坡之前就去找你。”

　　

　　爱德华多温柔地抚摸着马克的卷毛，说：“那时候你不理智，我也不理智，就算你来找我，最后肯定还是两败俱伤。”

　　

　　他们那时候还年轻，从来不对对方说爱，他们没想到，有些话不说就可能再也说不出口。感情是最难以捉摸的东西，他们明明互相爱恋，结局却都输得一塌涂地，没有人是赢家，最后还错过了整整十年。

　　

　　马克突然感到一阵惶恐，上帝对他得是多么眷顾，才没有彻底从他身边夺走他的Wardo，他忍不住又开始亲吻爱德华多，想确认他怀里的这个人是真的。爱德华多感受到了马克的情绪，没有抗拒，任马克索取。他眉眼温和，眼里的爱是包容的、真挚的，马克爱着这双眼睛，爱着爱德华多，并将永远的爱着他。

　　

　　爱德华多自不必多说。

　　

　　十月的加州天气晴朗，风光美好。有早起的晨跑的人诧异地看着站在马路中间，穿着西装和穿着睡袍的两个男人拥抱在一起热吻，感叹硅谷风气怎么变得跟外面一样了，然后耸耸肩继续跑步，上帝保佑他们。

　　

　　5

　　

　　爱德华多的出现引起的骚动可谓是真正惊天动地了，过程伴随着一阵混乱，省略掉中间包括凯里终于知晓爱德华多的身份大吃一惊、还有因技术被马克招揽等等等等的事，所有事情都基本算尘埃落定的时候，已是2017年的末尾。

　　

　　此时达斯汀和克里斯在马克家，看着眼前甜甜蜜蜜、时刻散发虐狗气息的夫夫，忍不住摇头哀叹眼睛要被闪瞎了，脸上却都挂着祝福的笑意。

　　

　　“所以说Wardo提供的解决办法有效，甚至比你团队做的那个还好？”克里斯好奇地问。

　　

　　马克点头，一整个团队花了半个月时间才想出的办法，爱德华多一星期就做到了，谁能说他不是天才呢。马克既骄傲又心疼。

　　

　　“但是马克早就预料到会有这次事变，提早就让团队做好准备，马克才是最厉害的。”爱德华多笑着偏头看了一眼马克，眼里也是满满的骄傲，马克忍不住亲了他一下。

　　

　　达斯汀在旁边抱着Beast嗷嗷直叫眼睛要瞎了，等到他们亲完了，他才想起来要说的话：“Mark，明天就是新的一年了，你的新年计划决定好了吗？”

　　

　　“决定好了。”马克握紧爱德华多的手，迎着那双永远注视着他的眼睛，无比虔诚地说道，“我的新年计划是，余下的一生都要和我的Wardo共同度过，生离不会再有，死亡也不能把我们分开。”

　　

　　这大概是马克说得最棒的一句情话了。

　　

　　迷途十年，终至相逢。